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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月18日,法国国民议会选举二轮投票结束。法国总统马克龙创立的政党——“共和前进党”获得319个席位,加上同盟政党"民主运动党"42个席位,共计361个总统多数党席位。虽然胜出席位比预计要少,但在577个总席位中占据压倒性多数。“共和前进党”在巴黎第九选区的候选人陈文雄,以55.26%得票率胜出,成为法国本土产生的第一位华人国会议员。

这名随父母来法国寻求庇护的柬埔寨华人,如何实现政治和社会地位进阶?投票前几天,我们采访到他。

 

哪里的日本餐厅能吃到正宗的越南春卷?答案:巴黎十三区。除此之外,这料理店可能还是“老中”开的。
  “十三区啊,好大的,不好以偏概全叫它‘唐人街’吧。”陈文雄(Buon Tan)跟十三区的关系不一般。在十三区做副区长;在十三区开茶叶店;在十三区参加侨社协会。初见打照面,他讲的第一句话也和十三区有关。用法语讲的。虽然那是个否定的纠错句式。
  十三区位于塞纳河左岸,据区政府官网介绍,该区有17万住户,亚裔人口约2万人。上世纪70年代东南亚动荡,不少人逃难来到法国,在这里定居。他们其中很多是华人。


  “我是马克龙的候选人”


  5月26日,是个周五,天气特别好。春天的太阳照着,眼睛所及之处,颜色都很正,红是红,绿是绿,巴黎十三区奥古斯丁·布朗奇(Auguste Blanqui)大街的集市上人来人往。有正经做买卖的,各种买卖,奶酪、咸橄榄和有机瓜果;也有正经发传单的,各种政党,左派、右派和不左不右的。
  “我是马克龙(Emmanuel Macron)的候选人,谢谢。”陈文雄分发传单,笑容可掬。5月17日,“共和前进党”(La République en marche)宣布在巴黎第九选区提名的候选人是他。该选区涵盖了十三区的大部分和五区一小部分行政区划。
  “马克龙,吹牛皮。”不远处,激进左派“不屈法兰西”(La France Insoumise)的人高喊。
  奥古斯丁·布朗奇是十九世纪法国一个社会主义党人,激进左派,向往乌托邦生活。十三区的这条大街以他命名,跟这里的政治背景相关。
  “历史上,十三区一直投左派。这里多平民大众,经济条件一般。”一个发传单的小伙子说。他是“共和前进党”的志愿者,支持马克龙,是因为“他超越左右,不被意识形态羁绊”。
  在他看来,陈文雄很务实,企业家出身,推崇经济自由主义,同时提倡保护员工权益,“传递了马克龙的信息”。
  巴黎13区区长纪尧姆·顾梅(Jérome Coumet)来自社会党;前国民议会议员让-马利·勒甘(Jean-Marie Le Guen)也来自社会党。自1988年来,他多次在第九选区轻松连任议员,共计二十年。这次他放弃参选,自称“鼓励更新换代”。
  几十年来,社会党在这里从没输过。
  2017年以摧枯拉秋之势到来,历史和过往在它面前显得苍白。马克龙创建“共和前进党”的前身——前进!(En Marche !)运动不足一年,就出人意料地赢得总统大选,触发法国政局大洗牌。在十三区,马克龙首轮就斩获了35%的选票,排名第一。
  奥古斯丁·布朗奇街和草地磨坊街(Moulin des Prés)交叉口,蒂埃里·佩朗(Thierry Perran)慢悠悠地帮社会党候选人发传单。陈和他是老相识,在集市上见了面,热情地闲聊,完全没有对手间该有的防备。
  回到十年前,陈文雄初入政坛时,两人曾一起发过传单,为现任区长摇旗呐喊。现在,一个成了总统所组党派的候选人;另一个还在给摇摇欲坠的社会党救火解围。“这挺逗的。”佩朗感慨。
  2008年,巴黎十三区的社会党党部希望找到一个代表,跟亚裔建立联系。顾梅和勒甘亲自出马,百般恳请,时任潮州会馆副会长的陈文雄才答应去试一试,“希望促进亚裔同其它族群交流”。刚开始,他对政治一无所知,勒甘如同师父,教会他不少东西。
  10年后,法国政治大变天。此次议会选举,社会党大佬勒甘变成配角,陈文雄成为主角。他们分属不同阵营,有点狭路相逢的感觉。
  “这次你胆挺大的?”
  “肯定啊。”
  “那你紧张么?”
  “紧张。哈哈。那也不能让你们看出来,得坚持到最后。”


  “120%先生”


  陈文雄中等身材,圆脸上五官分布得集中,眼睛、鼻子和嘴都小,发际线特别靠后,脸显得挺大。他身穿鳄鱼牌竖条纹络的衬衣,肚腩的曲线轮廓一下就出来了。今年,他五十岁了,真人比印象中要挺拔,是个和气而平淡的中年人。
  喜欢笑不露齿,猜他很善于隐藏自己的锋芒。
  他是柬埔寨华人,祖籍广东普宁,母语潮州话。听过他说普通话,不紧不慢,挺流利,就是有点港台腔。他不识汉字,对此也深感惭愧。但遗憾在下一代身上得到弥补——他的三个小孩,每周两天必定去上汉语课,风雨无阻。“我很想跟他们同去上课,但我中文太烂,估计会被鄙视。哈哈哈。”他打趣说。
  走进街头的一家餐厅,陈文雄张罗着点菜。“哦,不要金枪鱼寿司。”随后,加州卷、三文鱼牛油果寿司、越南春卷、奶酪肉串和味噌汤相继摆上桌。气氛活跃起来。
  1975年9月,为应对原油危机,时任法国总理希拉克通过一系列大规模经济扩张投资计划。当月中旬,8岁的陈文雄,跟随父母来到法国。
  他对法国的第一印象,跟吃有关。
  一下飞机,在巴黎街头,他看到好多鸽子,便追着跑,想尽办法要抓几只。陈家为躲避红色高棉政权,从柬埔寨到了越南,后逃亡法国。一路上,饥肠辘辘,看到鸽子肯定要烤熟了吃掉。
  “这里到处都是鸽子。”那个秋天,他觉得氛围怪怪的,特别地郁郁葱葱。
  9月14日去图尔,大人带他逛Mammouth。一排吃的摆那儿,大家随便拿,没人付钱。在柬埔寨,买个东西,要先给人钱。8岁的陈文雄,瞪着眼睛不敢相信,天呐,这是阿里巴巴的山洞么,东西竟全免费。
  这是他第一次去西方人发明的超市。Mammouth更名后,成为现在的欧尚。
  刚来法国,他一句法语都不会讲。
  “很难吧?”
  “嗨,小孩子么,不知道做比较,无所谓难不难。如果所有人都说,哎呀,可怜的孩子,太难了,他肯定说,很难。但如果你什么都不说,啥事儿没有。”
  一般人看来,东南亚难民逃到法国,有种天然的悲情在。但陈文雄喜欢开玩笑,是个快活的人。
  他甚至没有过“身份的挣扎”。
  法国人多一点,还是中国人多一点?他自称从来没想过这问题。之前法国记者问,他回答说,60%对60%。后来文章见报,叫他“120%先生”。
  他有自己的人生哲学——无所谓法国人还是中国人,只要比50%的人优秀一点点,便能融入这两个世界。


  法国本土第一名华人国会议员


  大多时候,陈文雄特别谦逊。
  “共和前进党”推他出来,陈文雄感到“特别荣幸”;或将成为法国本土第一名华人国会议员(祖籍广东的曾宪建曾在海外省当选国民议员),陈文雄感到“压力很大”;有人问他的家族企业,陈文雄也会用小生意一笔带过。
  不追问,他不会提及1986年第一次去中国在北大学中文,后去日本留学实习;也不会主动聊起学了9年的德语——“讲得比英语要溜”。
  但他对“普通”、“正常”和“一般”这类词很敏感,反应总会出奇得强烈。
  “我在巴黎。我在十三区做议员。我还是巴黎市议员,巴黎200万人,只有163个议员,不能说我过的是'正常的法国生活'吧。将来若选上国会议员,级别更高,我更不在'一般'的范畴里了。”
  当年他在巴黎读初中,学校只有五个亚裔面孔:一个越南人、一个柬埔寨人、他和两个妹妹。他热爱运动,会打手球,技术好,比赛都要上。见不到陈文雄,队友们会特着急,找他问他,无论如何都让他赶紧过来。
  “别人需要你,肯定会找你。那时候,他们肯定不会说,哎哎哎,你个中国人。我不晓得,这是不是所谓的'优秀融入法',但很管用”。
  “共和前进党推举我,这对很多人来说,都是一个意外。首先大家以为马克龙不会在这个区推候选人。其次,这个人竟然是我。”陈文雄从内部消息打听到,“共和前进党”在巴黎第九选区共收到144个候选人申请。
  他至今不清楚自己胜出的具体原因,隐隐觉得“企业家这点,肯定很重要“,因为他知道实际生活中的具体问题。
  法国《十三月》(Le 13 du mois)杂志2014年曾对陈文雄做过人物专访,称他“熟练掌握公关沟通技巧”。巴黎索邦大学社会学博士庄雅涵研究在法华人多年,评价说:“陈文雄中文非常好,跟当地亚裔很熟悉,这是新一代年轻华人难以做到的。”
  但巴黎华人社团人事有其复杂之处。同陈见面之后,发生的一段“插曲”便是证明。
  陈文雄于2011年至2014年9月任职“法国亚裔社团联盟”(CRAAF)主席。它的主要目的是帮助驻法亚裔更好的融入到法国社会。近日,该协会的副主席鄢小华(Jackie Troy)状告陈文雄任职期间“挪用资金”。
  6月7日,即第一轮投票前三天,法国媒体曝出检察院已展开初步调查,陈文雄方极力否认指控。当天法媒对这一事件报道很多,不知对陈文雄的竞选是否产生影响。
  前总统大选候选人弗朗索瓦·菲永(François Fillon)贪腐丑闻“高潮迭起”,民众对政府官员失信。此后,任何有关政治廉洁的事件都会引爆舆论场。


  “咖啡甜点兼得”


  陈文雄不喝咖啡。
  这一生活习惯有些人生隐喻在。“我不愿依靠任何事、任何人。”他以此解释自己虽然一直在社会党区政府做议员,但从未入党。
  “你是左派么?”
  “我是个务实主义者。”
  法国社会爱给别人贴标签。但陈文雄不喜欢。以前,别人说他是社会党员。以后,搞不好会被贴上中间派的标签。“可我没变。”他不明白,为什么大家总用自个儿的准则去定义他。不得不说,这种看问题的视角,非常马克龙。
  “有人左,有人右。一个给企业减税,一个保护弱者。就像饭后,人家问你,甜点还是咖啡?可为什么不能既吃甜点,又喝咖啡?”他试图打破法餐的逻辑,反证马克龙想法的革新之处。虽然他本人不喝咖啡。
  可华人选民传统上还是支持中右派。
  “共和前进党”在巴黎十三区的负责人菲利普·扎乌阿迪(Philippe Zaouati)分析说,“华人聚集在十三区南部的舒瓦兹门(Porte de Choisy)和意大利门(Porte d’Italie)。总统选举第一轮投票时,靠近两地的投票箱,右派共和党候选人菲永的支持率,明显高于当地平均值。”
  他也是名企业家,思维清晰、靠数字说话:“在第九选区,华人选民占投票人数的10%到15%,地位很重。”
  在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(EHESS)在读博士杜鹃看来,“大多数华人在法国经商,从切身利益考量,偏向支持对经济、资本和自由市场比较友善的右派,认为左派不会搞经济。”她研究的课题便是法国华人移民劳动市场。
  “前右派总统尼古拉·萨科齐(Nicolas Sarkozy)在族裔和多样性问题上,非常活跃,曾设立委员会,跟各个族群都建立了非常紧密的联系,不少华人侨领在这些委员会任职,关系自然热络。”陈文雄对此有自己的理解。
  此外,大家公认的原因便是,华人群体备受安全困扰,右派在治安问题上偏强硬,也容易获得华人群体的好感。
  陈文雄很清楚,要征服右派华人选民,自己的华人身份是个优势。他更容易向自己的族群解释马克龙的政纲,说服他们。“去投马克龙,至少80%的希望会实现。这么讲,大家都会说投我们。”这是他的经验之谈。


  “候选人的华人身份不重要,但我们仍会感到骄傲”


  除了十三区,巴黎还有几大华人聚集区。温州华商大多是1970年代末或80年代慢慢大规模迁徙过来,从工艺美术馆(Art et Métier)区域,一路到了美丽城(Belleville)。
  选举期间,大大小小候选人必到华人社区宣讲拉票。
  6月2日周五晚,法国华侨华人会在巴黎四区的总部,接待“共和前进党”发言人本杰明·格力沃(Benjamin Griveaux)。这是次普通会晤,但任何一个旁观者在场,都会对新老华人思维方式的断裂,体会深切。
  协会主席任俐敏做主持,他是瓯海籍温商,一上来,便用汉语介绍说,“我们为什么要跟政府官员进行交流,主要是华侨华人在法国的地位,跟我们国家的地位不相符。”特别真诚。
  驻巴黎资深媒体人雷丹宇(Tamara Lui)提醒说,“东南亚华侨99%都有法籍,但很多温州人在这里生活了二三十年都不是法籍。这是他们的选择,因为回中国做生意会方便。他们的小孩子在法国出生,都是法籍,都会投票。”
  比如过来听讲的多米尼克(Dominique)和帕斯卡尔(Pascal)夫妇。两人都是80后,在法国出生。多米尼克父母是温州人,帕斯卡尔父母是潮州人。“父母那代,对中法关系看的很重。”他们这一代也在乎,但“作为法国公民”,会更多关注学校、教育、医院、自由贸易和商业等议题。
  在总统大选中,他们把选票投给马克龙。议会选举中,同样会支持他的候选人,“保证总统获得国民议会多数派”。
  “候选人的华人身份重要么?”
  “不重要。但我们仍会很骄傲。但骄傲归骄傲,我们也不会因为那是个华人便投他。”
  “你们外国人,老觉得十三区是唐人街。但华人聚集区还是很小的。”初见打照面,这是陈讲的第二句话,仍和十三区有关。
  他说将来若当上国会议员,当以全法利益为重。“但要把十三区的管理经验推广的全国,比如中文学习啊。在当今世界,中文特别重要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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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文燕

胡文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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