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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在法国发生的“黑夜站立”(Nuit Debout)运动同普通的游行示威活动不同。3月31日起,每晚在巴黎共和广场,人们露天辩论演讲,通宵达旦。讨论主题包括 “劳工法改革”,但不限于此,演讲内容五花八门,但似乎都与如何创造一种新的社会管理方式有关。这会是21世纪的“五月风暴”么?亦或法国版的“占领华尔街”?

4月8日周五,巴黎共和广场夜未眠。

20点40分,Thomas听到自己名字,立马从席地而坐的人群中站起来,小跑到前面拿起话筒,他只有一分钟的发言时间,说的第一句话是:“我们应该同警察多接触接触。”Thomas之所以这么说,不只因为他祖上三代都是警察,他还觉得警察和普通人一样,比如前两天他们也游行,也在要求涨工资。他提议大家要用不同的眼光看待这一对立群体,不少人举起双臂,如同摇铃一般,手腕左右来回转动,表示赞成。他读了自己写的一份宣言,希冀警察能成为“示威者的队友”,并提议大家举手投票决定是否通过这个宣言。

女主持介入,强调集体大会没有投票机制,刚才的表决只是个“民意调查”。

这时,Cohen握起双拳,交叉手臂并举在头顶上,坚决不同意Thomas提的警民宣言倡议。这名孤立的反对者获得发言机会,他说警民总是势不两立,警察都是些混蛋。他的听众里不少人以同样的手势反对他激烈的言辞。

主持人中途介入,找到一个蹩脚的理由,不想让他讲了。“好了好了,你说的大家已经明白了。”她如此劝说。

这时又有为Cohen打抱不平的人跳出来,高喊“让他讲,让他讲”。主持人似有点尴尬,只得承认“每人都有讲话的权利”。就这样,Cohen重拾表达权,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。

其实,如果大家对主持人的工作不满意,也有权提议让她退出。在特定的地点和特定的时段,大家努力遵循人人平等的原则,拒绝统治和被统治的上下级关系,有些“世外桃源”的感觉。近年来,越来越多的法国人对传统的选举政治失望,一直在寻找另一种社会组织管理制度的可能性,共和广场的不眠夜仿佛充当了“直接民主”的实验场所。

复制西班牙“愤怒的人”集会手势

“3月39日”是“黑夜站立”(3月31号诞生)的第十个晚上,在正常历法中其实是4月8日。这天晚上,我和几百号人或许上千人,一同坐在广场上,和平“占领”约七八百平米的面积,听一个个普通人“诉苦”。虽说是席地而坐,但也有规矩,比如中间要留一小溜的空地,方便听众来去自如,让人感慨现场维护人员还真是细心。

在西班牙“愤怒的人”中流行的表达手势被“黑夜站立”的法国人复制,除了“赞成”和“反对”外,听众可以用肢体语言表达“高点声”、“安静点”、“没听懂”等多种反馈。这是为了在演讲过程中,听众和发言人可互动,但又不会打断当事人的发言。

“我不同意你说的话,但我坚决捍卫你说话的权利”,伏尔泰讲过的箴言似乎正被 “黑夜站立”者们小心翼翼地遵循。以上乒乓碰撞般的情景是每晚辩论和演讲中经常发生的一幕,把前人的话付诸实践,有时不那么容易。

每晚大约从19点到23点,“黑夜站立”的集体会议在共和广场的东边场地举办,背后便是引人注目的玛丽安娜雕像。雕塑上,“查理事件”留下的“从来不害怕”(même pas peur)的漫画标语特别显眼; 黑笔写就的“黑夜站立”两个法文单词依稀可见;两者中间还挂着“民主,你在哪里?”的白色标语,醒目有深意。

建立新的游戏规则前得懂旧的游戏规则

空气中弥漫着烤串浓烈的香味,不远处传来摇滚音乐声,如果忽略两边挂着的标语,夜晚的共和广场就像是一个盛大的节日。

19点10分,“节日”拉开帷幕。首先,“黑夜站立”的委员会们要自我介绍,算是为大会预热:“道德操守委员会”重新声明说,大家可以在台上自由表达,但拒绝种族歧视和煽动仇恨的言论;“餐饮委员会”呼吁大家给“黑夜站立”提供食材,强调里面最好不要有猪肉制品;“行动委员会”号召大家现在就去附近的兴业银行点示威抗议,这家银行最近深陷“巴拿马文件”丑闻,成为众矢之的;“事务透明委员会”号召大家关注法国的军火销售,提醒说世界各地不知有多少人被这些用以敛财的军火给杀害......

“宣言委员会”代表说的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,他说:“革命是个过程,但反抗是永恒的。”仿佛为“黑夜站立”绘上了一层底色。

但从另一方面看,参与协会向警局递交申请后,人们才有权“占领”广场,如果“黑夜站立”是一场反抗运动,那也是一场合法的反抗运动,因此不乏极端的左派团体把这一举动看成是“黑夜站立”对权力机构的妥协。3月31日 “黑夜站立”诞生日那天,在反对自由资本主义阵营中声望极高的经济学者Frédéric Lordon说:“我们要建立一套新的游戏规则,从今天开始,不再跟那些人一起‘玩’了。” 但合法“占领”广场的例子表明,建立新规则肯定得以精通旧规则为前提。

“黑夜站立”是一场不同寻常的战斗么?

那该如何形容“黑夜站立”?广场上,我采访了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年轻学生,他乐观地说道,“这是一轮能够取得成果的斗争,也是一场不同寻常的战斗。”在“黑夜站立”协调方“斗争联盟”(Convergence des luttes)接待处做志愿者的Joris也说:“68学潮过后,从没发生过类似今天的活动。”

但经历过68革命的Robert则没那么乐观,他说:“ 68是一场社会变革,但‘黑夜站立’何去何从,我们还不知道。”3月31日反对“劳工法”游行结束后,示威者没有回家,而是响应“斗争联盟”号召,“占领”了广场。十多天来,人们讨论的议题不断演变,从“导火索”劳工法改革到难民危机,再到刚被曝出的“巴拿马文件”丑闻。Robert是倡导建立新秩序反对金融资本主义的ATTAC协会的成员,他怀念半个世纪前的旧时光,他觉得同“五月风暴”的时代相比,“如今法国工会加入率特别低”,感慨“我们在意识形态的阵地上输掉太多东西了”。

恐怕“斗争联盟”也不知道如何定义“黑夜站立”,它在脸书账号上介绍说,“我们希望创造出什么东西来,让它成为希望和斗争的集中点,能够继续下去……”“东西”一词,它用的是法语里面的“truc” ,本意是:用以指不知其名或不愿指名的东西。此时此刻,用这个词,最达意不过了。

“黑夜站立”者的声音

弄明白“黑夜站立”,不得不听一下他们都是在讲什么。

比如,一位名叫Moussa的老头走到前面,他家在法国南部的城市蒙彼利埃 (Montpellier),因为那里没有“黑夜站立”,才特地赶到巴黎,后来知道蒙彼利埃也开始“黑夜站立”了。不到十天,这一运动已经延伸到法国六十多个城市,欧洲范围内,比利时举办过“黑夜站立”活动,柏林和马德里会接力下去。但Moussa觉得西班牙“愤怒的人”不是个追随的好例子,他们走了老路子,成立“我们能行”(Podemos)政党,他说:“‘愤怒的人’兴起时和我们一样,但现在他们和其他人一样。”其他人指体制内的政客们。他提议:“我们应该投票制定法律和游戏规则,而不是给单个人投票。”

过后,Mohammed拿起话筒,他对人群说:“不要忘了,我们郊区青年也在现场。”他说为大家准备了阿拉伯羊肉汤,请大家免费喝。他强调“郊区值得‘黑夜站立’信任。”人群一阵欢呼。

前一天“3月38日”晚,我也在现场,女孩 Fatima的讲话令人印象深刻。她走上前去说希望“黑夜站立”可以超越国界,让大家关注下波兰正在进行的法院改革。批评者认为这项改革法案破坏法治原则,阻碍宪法法院工作。一旦改革完成,宪法法院将不可能检视或仲裁新法案。她引用法国女权作家波伏娃的话:“不要忘了,只要有政治、经济和宗教危机,女性权利便会受到牵连。这些权利永远不是别人给的。”希望大家警惕当前经济危机引发的保守思潮和极右主义倾向。

Nicolas则讲了一段在加莱和难民共同生活的经历,他说“通过外国人的命运,才能更深刻地理解这个社会的统治结构。”他描述说一般一大早,警察就会过来把难民们从帐篷里拖出来,有时是提着两只脚往外拉的。他发问:“警察,他们真的是公共安全的维护者么?”

警察是国家机器的重要组成部分,代表武力和秩序,在法国普通民众眼中,他们的口碑一直不佳,“黑夜站立”集会中,像Nicolas一样严辞批判警察的声音不绝于耳, 这也是后来Thomas倡导警民宣言,寻求双方和解的一个原因。

“黑夜站立”诞生不久,它会“创造出什么东西”么?现在下结论仿佛太早,因为它成长太快。 “黑夜站立”或将悄然解散;或走西班牙的路子,成立政党,开启“巴黎之春”新纪元;或许这是一次发生在21世纪的“五月风暴”。谁知道呢?

 

“黑夜站立”运动背景链接:黑夜站立、理想不眠:法国燃起"星星之火"

配图为个人拍摄,部分图片选择不涉版权的网络图片。原文刊发在《欧洲时报》日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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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文燕

胡文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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